芳菲微雨

四月正是冰霜尽褪,万花俱展芳姿的时节。若是有懂得风雅之人,必会陶醉于芳菲林里樱色的海,迷离于那朦胧的细雨。饶是邱居新此般心存无情道的修士,也为之动容,不催促马匹赶路,而是任由其慵懒地信步。
也确实是乏了,为尽早完成课业,他四处奔波,如今恰有空余的时间休息。
松懈精神不过一瞬,却没想到周身的景象霎时变化。印入眼帘的是高耸入云的青峰,悠远之处传来师叔所爱之琴的妙音。回身一看,竟是南崖宫,江南离武当山千二百里,他是怎么一瞬间回到此处?邱居新心中大震,不得不强忍惊异向路过的弟子询问。
那弟子被他的气场吓得不轻,倒豆子般地将今日何年何月有何事发生悉数报了一遍,才运转轻功逃离。
邱居新当下明白自己身处的不过是幻境,据师弟所言,这里是五年前的武当。早些日子便听说江湖上有一人为磨练阵法技术,在世界各地都布下了奇阵,许多无辜的人都误入其中。没想到自己也会如此疏忽,邱居新心下懊悔,思考破阵的方法,但随着思绪深入,他却不由自主地想起金顶上发生过得事情。
一步错步步错,那人半嘲半怨的话语回荡在旷远的天穹,带给他无情道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心结。当初是蔡居诚执过他的手,带他慢慢从颠沛流离的阴影中走出来,提及他所敬的人,蔡居诚只在师父之下。但一切只在他手握利刃要杀他和师父时,翻天覆地。
“邱师兄,朴师叔要我来请你前往金顶。”
“嗯。”
去到金顶,也会见到那人。邱居新心道,那设阵之人,或许便是要此阵勾动入阵者心中最为感怀的事情,自己需顺应自然,才能找到转机。
*
“邱师弟好大的威风,叫人好等尊驾。”
蔡居诚环抱双臂,嘲讽地看着缓步走来的邱居新,可能是想到恨极之人的即将凄惨的下场,他不像平日里那样拿眼神狠狠剐他,而是见邱居新不回话之后重重地冷哼一声,便转过身不再发话。
邱居新不知此时是何滋味,只能沉默着任由事情发展,只不过,他将注意力放置在蔡居诚冷峻的侧脸上,他想看清楚,蔡居诚的真实想法,那些被他疏忽的细节究竟是什么。
只听大殿内一阵混乱,蔡居诚面上闪过一丝扭曲的快意,但他眼中的期待之光也同时燃起。邱居新听着他肆意地大笑,一扫多年的阴郁,眉飞色舞地诉说着他的计划,那模样是好多年不见快乐。
“蔡居诚……”回过神来,他已叫出他的名字。
“卑鄙小人,谁给你的胆子直呼我的名字!翟天志你还不动手?!”
身随意动,剑锋相接之时,邱居新被蔡居诚仇恨和怨怼激红了双眼,他究竟做错何事,让敬重的师兄如此厌弃于他,让师兄步步陷入泥潭不可自拔。念头源源不断,令他真气郁结,竟一时失察,口中溢起腥甜,随即而至便是蔡居诚冰冷的夺命一击。“道心不稳,还妄图和我蔡居诚抢东西。”轻蔑地踢开邱居新逐渐失温的身体,蔡居诚毫不留念地拂袖而去,邱居新咳嗽不止,胸膛中央遗留着深可见骨的伤口,只能徒劳地看着那人玄色的衣角在模糊的视线中消失,他的世界也顿时归于虚空之中。
*
钻心的疼痛已悄然逝去,邱居新抚上胸膛,那里也像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一般完好无损,
唯有唇齿间残留的血腥味还在提醒他发生过的事情。
来不及细想,便有一破风之声传来。一柄细剑直袭面门而来,邱居新立马向后退,挥剑挡住。
熟悉的招数仍夹杂着青涩,邱居新惊讶的看着面相只有十二岁的蔡居诚,轻声道了一句:“师兄。”
“哼,邱师弟不愿和我这般技艺粗浅的人交手吗?”蔡居诚见他只是躲闪却不还手,更加气恼。此时更想起了偶然听到师兄弟们都在说他不如邱居新的事,更加凶悍地发动攻击。
“我不是这般想的。”无论邱居新说什么,蔡居诚都不信他半分。两人身影在演武场中央交缠争斗,最终以邱居新的剑指向蔡居诚的脖颈,而蔡居诚划破其领口结束。听到众人对邱居新一阵阵夸奖,蔡居诚面色阴沉,提了剑转身就走。邱居新被仰慕的师弟们团团围住,来不及拉住蔡居诚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白色衣角从指尖溜走。
夜深了,他才得空回到房间。先是被众多师弟夸赞,后又前去让师叔们指点。实在疲乏便倚在软榻上小憩,手里摩挲着一用红绳编成的团锦结,那是师兄亲手给他配上的剑穗。他随身带了许多年,直到那时今天才放进衣柜深处,只因师兄在比试时输了他半招后,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他的剑穗。他虽赢了师兄,却毫无高兴的感觉,反而空落落的,见他逐步成长的蔡居诚,在诸多弟子的流言和师长的冷落中,一点点失去了当年的温柔和耐心。
蔡居诚轻推开他的房门,没想到竟和邱居新四目相对。
“邱居新…”
“师兄,我想问你一事。”
“什么?”蔡居诚负手而立,毫无被撞破的尴尬。
“师兄,近日为何不来看我了?”
“哼,我想来便来,不想来便不来。”蔡居诚愤怒地一甩袖,他出声讽刺道,“邱居新你倒是有能耐了,还想管我这个二师兄不成?”
“我没有。”邱居新取下那团锦结,快走几步来到他身前,低声道,“师兄还记得这个吗?”
蔡居诚并不答话,只冷漠地看着他。
邱居新也不恼,微微叹息:“我一直以来都未想抢师兄的东西,只希望师兄能常来看我。明日我便向师父秉明,自去孤峰静修。”
“无事献殷勤,非奸即盗。你这无耻小人,究竟是何居心?”
邱居新顿时心中一阵苦涩和无奈,蔡居诚竟是这时便已经不信任他了吗?只将他的手紧紧握住,让那红结时隔十几年地重新回到蔡居诚的身边。
“师兄,你便还了我这一执念吧。”邱居新莞尔,听着屋顶瓦片微动的声响,掌心内力暗聚,“莫再要被奸人所骗了。”说罢,便用力一击,将他推出房门。
阖眼之际,所见的是蔡居诚震惊的神情。也罢也罢,如此就好了。邱居新用右手覆着胸膛中央,轻轻一笑,再度跌进黑暗之中。
*
“居新,这是为师的二徒弟蔡居诚,你接下来便要跟随他好好学习。”
“是,师父。”邱居新任由不过七岁的蔡居诚牵过他的手,悄悄感受着师兄手里的薄茧。不再发话引起任何人注意,朴师叔似乎对他的性子有些担忧,而掌门却不甚在意,只淡淡说了句尚可。
“师弟,你随我来。”蔡居诚怕他跟不上自己,竟伸手将他抱了起来,虽说习武之人力气本就不同常人,但半大孩子抱半大孩子的模样怎么看都奇怪,邱居新不禁红了耳朵,僵在他怀里不能动弹。蔡居诚抱着他提劲飞上屋顶,从衣袖里摸出一根糖葫芦,拆开糖纸递到他嘴边,直到他别扭地张口咬下第一个,蔡居诚才笑眯眯地自己含住糖,春日里的夕阳格外鲜艳,为他的容颜更添光彩。
“师弟,你看,这里风景很棒吧?你以后就是武当弟子了,也是我的师弟,行走江湖有人欺负你的话,你就告诉我,我帮你教训他。”
“若是师兄你欺负我呢?”邱居新嚼着糖,装作漫不经心问道,却时刻注意着蔡居诚的神色。只见他没半点不愉,反而畅快一笑:“你这小子,也不怕得罪我?放心吧,我蔡居诚才没那么小的器量呢!”
“嗯。”
“刚夸你,你就又崩起一张脸,你要吓唬谁啊?”捏着邱居新几乎没什么软肉的脸颊,蔡居诚神情更是柔和,“师弟安心住着吧。”
“好。”
一句话,便给了他一生的勇气。
邱居新静静注视落了雪的松林,半晌,又重新执起毛笔在空白的书页上誊抄经文。青烟袅袅,自香炉中升起,披散的发只随意系着,眉眼里褪尽了凛冽,只留下了几点无意沾染的墨色,在人原本白净无暇的衣袍。
*
“邱居新,你给我起来!”蔡居诚揪住他的衣领,毫不留情地狠狠给了他两巴掌,把原本还在迷糊的人彻底打回现实。
“师兄……?”放眼望去周遭是郁郁葱葱的树木,枝头点缀满了娇嫩的花朵,雨已经停了,时不时有鸟啼鸣之音。阵阵发疼的脸颊唤回思绪,邱居新注视发梢凝结着水珠的蔡居诚,千万话语涌上心头,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。
似是被他惊了一跳,蔡居诚放开攥着他衣领的手。邱居新也因此失了平衡,任由无力的身体倒在微潮的土地上,平静地接受即将到来的怒骂。
不料蔡居诚神情莫测地坐在他身侧,邱居新不知他内心所想,只将注意力分散到他微微上挑的眼尾,忘记听谁说过,这般眼型的人,忧愁时也仿若都在笑,只有当其真正心悦时,才能一见那灿若星辰的眼眸。
“我问你……”
“嗯?”
“此物你为何一直带着?”蔡居诚指了指他腰间短剑上的团锦结,眉头紧皱。
“师兄当年将其赠予我,愿我前程似锦、团圆美满,我不敢忘记。”
“哼,如此作态是为了讽刺我伪君子吗?”蔡居诚脸色发青,看着他无波的双眼,咬紧牙关强忍想再给他两巴掌的冲动。
邱居新握住他青筋暴起的右手,叹息道:“师兄,我只不过想要你常来看我。”微凉的日光逐渐穿透枝间,将两人的影子交叠到了一起。
“你我师兄弟二人,真是个笑话。”蔡居诚没有挣开,只皱着眉苦笑道,半晌他又目露凶光,恶狠狠地瞪他,“但是我蔡居诚不需要你施舍!我自己的东西,自己会拿。”
邱居新扬起唇角,挣扎起身。
“我想成全师兄,仅此而已。”他将微冷的唇轻轻贴在蔡居诚眼尾,轻声说道。
“……无可救药。”
“甘之如饴。”
阵法的微光随着两人间的距离拉近而逐渐消散,林间只听得一句:凡尘三世,无缘无情难得重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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